海峡彼岸的大文豪,曾有两位徽州过客,一位是胡适,一位就是苏雪林。胡适家在绩溪的上庄,那是远离绩溪县城的一个偏远山村,而苏雪林的老家在原太平县风光旖旎的岭下村,有上千年的历史,俗称“岭下苏村”。
据说,曾任绩溪县令的苏辙有个叫苏继芳的曾孙,南宋时做过铜陵县令,举家返乡途中,因金兵入侵不得不逃往皖南,到了太平县的必吉岭时,挑夫的扁担突然断了,他遂以天意之名在此落地生根,其中的苏显荣一支于明初迁下必吉岭,依山盘岭聚居,建成了“岭下村”。
最使苏家人骄傲的是,苏雪林一位叫苏成美的叔祖开创了“岭下苏村”富甲一方的“苏百万”时代。不仅如此,这里还是唐代大诗人杜牧之少子杜荀鹤的后裔、著名抗倭名将杜冠英故里。
就这样一个腾蛟起凤,人杰地灵的村落,我在读到苏雪林的散文《绿天》、《小小银翅蝴蝶的故事》和《我们的秋天》时,脑海里便会映像出夜枕波涛、看满湖星月的意境,因为毕竟出了这么多名媛秀女,毕竟这里又是徽商巨擘苏锡眉的生长地。
然而,有一天我来到岭下村,走过元代“五福庙”、牌坊群、苏氏宗祠和海宁学舍的时候,才发觉承载着千年沧桑的这个古村落并不是想象中的诗情画意,而是远离太平湖的一座深山老林怀抱着的小山村,倒是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河也许连接着太平湖湖脉,由此沾来了灵气。
初识苏雪林是读了她的成名散文集《绿天》。在一座爱的乐园里,看到的是百花的艳丽和万木的葱茏,七彩的斑斓和秋花清健的韵致,加上苏雪林浪漫、热情和丰富幻想编织出的诗情画意的世界。
“树木深处,瀑布像月光般静静地泻下。小溪儿带着沿途野花野草的新消息,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朝阴夕晖,气象变化,林中的光景,也就时刻不同:时而包裹在七色的虹霓光中,时而隐现于银纱的薄雾里……”
女作家的眼里这里简直就是爱的天堂,可是不知为什么,梦幻之余,苏雪林却又有几分惆怅——“一切我们过去心灵上的创痕,一切时代的烦闷,一切将来世途上不可避免的苦恼,都请不要闯进这个乐园来,让我们暂时做个和和平平的好梦。这不是什么过奢的愿望,我想命运之神是可以垂允的吧?”
那幻象的背后好像隐隐地藏着忐忑的不安,这不安又是什么呢?女作家说“世上哪有什么真的幸福,我们又何妨就把这个庭院当做我们的地上乐园呢?”字里行间满是无奈和隐隐的忧伤,这又是为什么呢?
也许,就在这里,在苏州这座娇小美丽的城市,在天赐庄甜蜜的爱河里她享受着新婚的喜悦,度过了一生中短暂而最为惬意、宁静温馨的时光。而后,她一语成谶,当初的丝丝忧虑竟成日后婚姻的不幸。
恐怕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结果,这位出生在浙江瑞安县县丞衙门里的大家闺秀,仕宦之家出身的母亲养就的贤惠温顺秉性给苏雪林一生带来了很大的影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旧礼教很早就在她稚幼的灵魂深处扎下了根,以至于成为“五四”文化的新女性后,在个人婚姻上仍深深留下传统思想的烙印。法国读书期间,她和未婚夫张宝龄通过几次信,已发觉性情不合,便写信给父亲要求解除婚约,但父亲在回信中对她大加斥责,母亲在病榻上也托人写信劝说,甚至哀求女儿,为了父母双亲,她只好“认”了这门亲。
这时期,不乏多情男子的追求,其中有一位曾大胆向她求婚,苏雪林也曾为之动情倾心,但为了父母的面子,只好拒绝了一切的爱与不爱。那种骨子里凝结成的古老封建传统女性的道德枷锁,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痛。
她在《棘心》中写道:“我以我的血和泪,刻骨的疚心,永久的哀慕写成这本书,纪念我最爱的母亲。”《棘心》是一本自传小说,是作家为她的母亲而创作。主人公林醒秋是一位“五四”时代的女性,她内心充满了痛苦、矛盾、失望和悲愤。她相信科学,却又皈依宗教;她追求爱情的甜蜜,却又遵从父母之命。与其说是写母亲,倒不如说是刻画了自己在爱河中纠结、彷徨和痛苦,那条凝聚着全书主线的母爱、他爱和一切的爱成为了她灵魂深处孤苦的结。
苏雪林的甜蜜婚姻也不过四年,这便成了苏雪林最稀有的美好的回忆。烂漫多情而又执着构成了这位才女的品行,这种秉性却与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高材生的丈夫张宝龄那种孤冷、淡漠,偏于理性的性格格格不入。始终使人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位热情奔放的文坛上的佳丽,一位思想解放的新女性为何不抛弃传统家庭束缚,结束不完美婚姻,去追求自己情感世界里的白马王子,在爱的海洋里翱翔展翅呢?
在女作家的感情世界里好像很难找出答案,可是,有一天我在她晚年创作的《浮生九四》一文中看见这样一段话:“我是一方面为一种教条所拘束,一方面为我天生甚为浓厚的洁癖所限制。我总觉离婚二字对于女人而言,总是不雅,况那时我已薄有文名,过去受的屈辱已不少,若自己的名字再刊布报刊,让那些好事的记者把我横涂直抹,实觉不是滋味。”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新婚时曾写了一本新婚纪念册《绿天》。虽其中的事迹,半真半假,我称之为‘美丽的谎言’,但对谎言也该负责,就是对自己作品负责。”
我突然明白,真正使这位女人走不出的还是自己的身影。一个女人从自己天真烂漫的童年,到憧憬幻想的青年,至孤苦而寂寞的老年,一路走来,走完了一个并不完整的人生。为了名节为了空图虚名的荣誉,还为了他人眼中的完美,苏雪林还是没能迈过那道看不见的坎,这位“五四”新文化熏陶下的新女性还是没能摆脱徽州女人千百年凝练而成的纯粹。
就在苏雪林走完103岁生命旅程后的一天,一个四月春天的傍晚,我又一次来到了岭下村,雨后天晴,群山峻岭间云遮雾罩,似梦如幻。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环绕着古村落宛然延伸西去,在夕阳的辉映下,闪烁着泠泠波光,衬出的是五光十色的梦幻般的色彩。河边是一块块青石铺就的石板路,一座沧桑的古桥横亘在河的两岸,桥下河畔一株翠盖如棚的百年桂花树迎风斩雨像是跟人们诉说着昔日的故事,远山近水,晚辉朦胧。
我思绪飞扬,也许当年的苏雪林就欢快跳跃在这条崎岖的山村道路上,“荷锄且种海棠去”,留下串串的欢歌笑语;也许在那片古老的桂花树下,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苏雪林编织着她青春少女斑斓的梦;也许就在那小溪环绕着的小书屋里,油灯下伴着鸡鸣,苏雪林写完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记。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苏雪林那篇处女作《始恶行》为何能使苏家的婶婶、姐姐一大家子的女人听后都为之流泪,那小小的芳心中究竟包裹着是什么样的博大的情怀呢?
晚年的苏雪林曾说过,倘若“一个神仙以三个愿望许人选择”,老人第二个愿望就是希冀“有一个和美的家庭”。据说老人仙逝前的十个月,颠沛流离半个多世纪的苏雪林回到魂牵梦绕故里,回到了童年岁月陪伴的岭下村。岁月无情,故人难觅。当苏雪林被抬出“海宁学舍”,走上石条铺成的巷道不一会儿,她便示意滑杆在旁边的一家院落前暂停。原来,眼前这典型的皖南民居建筑,便是苏雪林新婚的居所“荆乐堂”,老人伸出青筋裸露的枯手抚摸着当年新房的窗棂和户枢,泪眼婆娑。是在追忆当年洞房花烛的喜庆还是咀嚼一生飘零的孤苦?
老人曾经顾影自怜地叹息:“我是只蝴蝶,恋爱应该是我全部的生命,偏偏我在这个上仅余一页空白。”“蝴蝶”是苏雪林儿时朦胧爱的象征,她曾经在13岁时就编织过“蝴蝶随人过小池”的梦想。我恍然大悟,为何老人喜爱用“绿绮女士”这个笔名,“红拂绿绮”中不正蕴含着老人一生隐隐的痛么?
我慨叹万千,这是怎样一个爱的纠结啊,在老人的字里行间中不难捕捉到那丝丝的欢喜、那缕缕的忧伤、那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惆怅。我突发奇想,假如时光能够轮回,假若生命可以再来一次,那魂归故里的苏雪林该会如何选择她的爱呢?